慾望的哲學重要性

蕭瑟寡人
醜陋的台灣人
Published in
Nov 14,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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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unsplash

讓我們先從慾望的本質開始討論。

慾望廣義而言,是一人對於人事物的嚮往,是驅動一人的意識去進行任何活動的基本動力。

慾望使人渴望飲食、渴望社交、渴望肯定、渴望性行為,慾望種類不勝枚舉。

一人失去慾望,到了二十世紀後半,就被臨床心理學歸類為重度憂鬱症。這算是對慾望在一人身心狀態中有了個比較明確的定位,而不像是過去多將重度憂鬱的相關行為歸類為人格缺陷。

慾望既然是人類(以及動物)的生存本能,我們應當如何去看待慾望在個人和社會中的意涵呢?

這就是今天要討論的正題。

慾望的哲學意涵

以希臘羅馬哲學為核心的歐陸哲學角度來看,兩千多年以來,慾望是一被廣泛討論且早在古希臘時期就已經有一些基本的分類。

以柏拉圖為例,在其兩段對話Symposium與Lysis中,對於 eros (情愛)、philia(友愛)以及sophia(愛智)等慾望,都有進行深入的討論和分類。

在古希臘哲學中,愛與慾望可至少分為七種:

Eros — 情愛(包含性愛)
Philia — 友誼
Storge —家人之間無私的愛
Agape — 對所有人的兼愛(類似墨子提出的概念)
Ludus — 靦腆、調情的愛
Pragma — 廝守永恆的愛
Philautia — 自尊,對自我的愛

如果人生沒有各種慾望,基本上我們不會觀察到人的各種行為,因此探討愛與慾望,在柏拉圖眼中是哲學和道德學最根本的命題之一。

這邊值得提醒的一點,是柏拉圖認為不同關係之間的人的慾望都是值得探討的。

以情愛為例,柏拉圖的對話中有具體討論異性與同性之間的情愛,其兩千多年前對於慾望的探討即使以今天的標準來說也是相當前衛的。

而平時人們口語中常提到的享樂主義,其實口語意涵和原始的哲學意涵也有很大的出入。

享樂主義(Hedonism),本身是相當廣義的「透過滿足慾望來達到快樂的境界」。但在一些如古希臘的伊壁鳩魯(Epicurus)的學說中,慾望是有分別的,因此並不是縱慾滿足自己就會莫名地得到快樂。

伊壁鳩魯認為人的慾望可大致上分為三種:

  1. 自然且必需的,如飲食、空氣
  2. 自然但不必需的,如美食和性愛(蠻有意思的)
  3. 不自然且虛榮的,如名望、財富

可想而知,伊壁鳩魯認為人要快樂,必須要針對自然且必需的慾望去滿足,才會得到真正的快樂。

伊壁鳩魯尤其認為第三類的虛榮慾望,本身是沒有任何自然界線的,而且會隨著人在社會中的經驗而越來越貪得無厭,因此沉浸於第三類慾望的人,是沒有辦法被滿足,也永遠不可能會快樂的。

同期,從柏拉圖的學派繁衍出的禁慾主義(Stoicism) ,則是主張世界是由神制定的自然法則運作,因此人生活在世界上,真正能讓人快樂的是追求永恆的「德」。

在這種思想框架下,任何身外之物都沒有客觀價值。因此,任何渴望身外之物的慾望也是沒有意義的,只有智者(擁有美德的人)才是真正的富有。

在這邊只是稍微針對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的一些關於慾望的哲學思想進行討論,這些哲學討論到了中世紀、近代和現代都還有頻繁的討論和演進。

華人哲學對慾望的恐懼

過去我曾經討論過,華夏文明跟許多歐亞大陸的文明體,我們的哲學很明顯地缺乏了:1) 形而上學、客觀真理核心價值的討論,2) 發展使用邏輯和理性論述的哲學思想框架。

而今天,我個人以為,3) 缺乏對於人性與慾望深入且有結構性的討論、分析和研究,是華人哲學發展的第三大問題。

如果你不把「厚黑學」當作哲學的話,那華夏文明歷史上留下來的文獻中,真的並沒有針對慾望有深入結構性討論的討論。

就連嚴格後的朱程學派,依然是遵循「天命之谓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谓道,性即是道。」的說法去進行詮釋,進而創造了「理」和「氣」兩個概念去評斷人的意念和行為之是非的形而上基礎

而從宋明理學的弊病就可以看得出來,華人哲學很大的問題就是不管如何革命,就是不敢革掉先秦儒家的八股思想。

朱熹在編纂集大成時,還是得鞏固「天命之谓性」的觀念,因為一旦拋棄了「天性」的觀念,儒家至彼時一千多年的「仁」和「中庸」相關學說全部都 bye了,完全沒有形而上學基礎來抵禦隋唐之後佛家思想對儒家的挑戰。

而【中庸】很經典的一個觀念就是「喜怒哀樂未發謂之中」。

如果用比較白話的方式去解釋,意思大致就是「中庸的境界就是大家他媽的都沒有任何情緒。」

而要去將這種「人可以存於一個無感狀態」的理論去有理化,朱程學派討論的「理」和「氣」就是要去劃出一道(越描越黑)的界線:

「理」是天賜予的,而人的猛撞造次都是源自於「氣」,因此人要回到「中庸」的境界就是要回到「氣」未發前的境界。

了解我為什麼會將這稱之為越描越黑嗎?

先前我有討論到古希臘和古羅馬的一些關於慾望的哲學理論,這些理論不管從今天的角度有多麼天真或是不切實際,至少也都是三言兩語可以將一個人在生活中會碰到的各種慾望去進行正面的探討、分析和評論。

反觀中世紀的宋朝,華人的哲學思想基本上只剩下了儒學主體。

就算從先秦的【論語】、【中庸】一直看到一千多年後的理學,會發現這些時間來,儒家學者還是圍繞著「天」、「人」兩個概念在打高射炮,嘗試在用「仁」、「中庸」、「理」這些似是而非的概念去橋接,最後還是無法建立一個幫助人去判斷自己行為的道德思想標準。

原因很簡單:因為儒家思想在這些理論之前早就已經奠定道德標準了,這些理論都是「先射箭再畫靶」而衍伸出的填充物。

而這儒家真正的核心道德標準,就是制式化的禮教和倫理,這些教條管束本身就沒有甚麼哲學意義可言。

所以怎麼去解釋都只會越描越黑。

也因為如此,儒家學者更不會以「慾望」作為出發點去建立一套哲學學說,因為這套理論為完全摧毀在華人社會中流傳了數千年的禮教管束哪!

這怎麼行?

有些人可能會好奇,為什麼傳入華人世界的佛教,還有之前討論古希臘羅馬哲學沒有碰到這種尷尬的處境?

先說佛家哲學好了。如果我們將佛教的宗教系統和哲學思想分開的話,其實佛教的哲學思想中並沒有甚麼明確的禮法教條,而其核心思想其實是種主觀唯心論,因此可以很輕易地將人的慾望解釋成為人主觀意念造成的問題。

我個人並不覺得佛家的核心思想是種非常負責任的哲學思想,但至少他的出發點跟儒家正好相反,是因為反對古印度文化和印度教中的階級制度才產生的思想流派。

而古希臘和古羅馬則是社會和政治結構都比中世紀,甚至今日的中國都還要自由開放許多。當時的哲學家可以來自社會各職業、各階層甚至來自於外國,比如說:

  • 蘇格拉底(Socrates)原本是軍人
  • 西索羅(Cicero)是政治人物和律師
  • 伊壁鳩魯(Epicurus)是在偏鄉小島長大的老師
  • 亞里斯多德(Aristotle)是旅居雅典和馬其頓的外地人(非公民)
  • 馬爾庫斯·奧列里烏斯(Marcus Arelius)是羅馬皇帝 — — 對,就是神鬼戰士中改寫的那位老羅馬皇帝。史實中他是禁慾主義哲學家,很寵愛自己的兒子,也沒有被自己兒子暗殺。

很多古希臘羅馬哲學家和學者都是平民,因此可以對各種社會現象進行深入的批判,並不像儒家士大夫文化一樣壟斷學術話語權,更很少有為當權者「維穩」護駕的動機。

看完這段,我們要知道,儒家思想上一次最重要的思想革命,基本上就是宋明理學了。

而十二世紀的北宋,在研究人的慾望上,竟然比一千多年前地的古典希臘羅馬哲學家還要落後?

這就就告訴我們,我們的傳統禮教思想中,是有多麼害怕去討論人的慾望。

極端壓抑的社會文化

哲學思想上都有那麼明顯,且進入近代還無法彌補的斷層,社會層面自然也會有許多蛛絲馬跡可循。

來,大家來看一下北宋的清明上河圖(可點來源去看大圖):

來源:故宮

大家有沒有問過,為何清明上河圖幾乎沒有女人呢?

大家心裡應該有答案,因為華人的文化中濃厚的「男尊女卑」、「三從四德」的禮教觀念,從此衍伸出「不拋頭露面」、「纏足」等習俗。

好笑的是,這些思想和習俗在大醬缸中竟然可以攪和上千年,直到清末民初才被西化的民國(和日本/台灣)政府罷黜,可見禮教思想有多麼食古不化。

當然,廣義的「男尊女卑」在現代之前幾乎是各文明中都普遍存在的問題。

比如說在古希臘與古羅馬,女人不能勝任公職,不能投票,從家庭到社會中的議事全力都集中在男人手中。就連各類史料作者也清一色為男性。

但是,不管是在古希臘、古羅馬還是中世紀歐陸,都沒有約束女人平時的行動自由。女人是可以外出辦事和外出社交的。

而中世紀的伊斯蘭世界,除了貴族女人以外,一般女人一樣有正常的行為自由,市集、寺廟、店鋪等地都有許多女人出現。尤其是到了鄂圖曼帝國時期,女人甚至會參與政治活動和抗爭

因為史料的作者多為男性,對於女性的紀載相對少,尤其近代如果碰上如基本教義遜尼派這樣的政權,更會積極淡化、摧毀關於女性自由的古代史料。

但是,不管是從史料紀載還是藝術品中,都可以明顯看出古典和中世紀的歐陸和中東,女性的自由和權益都是比在華夏地區和遠東更受保護的。

為什麼我在這邊要突然開始討論古時候女人的行為自由呢?

因為,在許多古代文明中,在探討兩性之間的慾望的時候,時常都是很偏頗地認為男人的慾望是「無可避免」,而女人的慾望才是「禍源」,因此多半都是從限制女人的行為來解決兩性關係產生的道德問題。

當然,最不用動腦的,也就是最掩耳盜鈴的,就是直接將女人限制在家中不准她出門,甚至不准她露面給別人看。

而限制女人人身自由這種廣泛充斥在華人史料和藝術品中的現象,也非常直接地解釋我們對於慾望的恐懼和缺乏見解,有多麼嚴重。

另外一個可以用來觀察一社會對於慾望的見解和包容程度,就是去觀察他的藝術,尤其是其音樂和舞蹈文化。

為什麼呢?

因為音樂和舞蹈,至少在純物質的層面上,並不是一人食衣住行的必需品。

音樂和舞蹈在許多文明和文化中的形成和演進,最後都出自於人類的情慾需求。

舉例說明:

人類用音樂和舞蹈祭祀以表達對神祇的敬仰。

人類用音樂和舞蹈哀悼以表達對亡者的哀傷。

人類用音樂和舞蹈來提振士氣來強化軍隊作戰的能力。

人類用音樂和舞蹈來社交來跟舊識與新朋友(尤其是潛在伴侶)交流感情。

如果人類是沒有情感慾望的動物,那今天人類文明中都不會有音樂和舞蹈的存在。

之前我有寫過一篇文章,今天就不重述了:

從缺的舞蹈與音樂文化 — 醜陋的台灣人 (bleaksolitude.com)

在進行比對分析,會發現音樂和舞蹈文化的簡陋幾乎可以說是華夏文化的特色。

有史以來,華人的音樂和舞蹈,不管是從宮廷舞、南北管還是京劇,都是真真切切從其他文化學過來「國寶」呢!

而且很有趣的是,這些國寶的歷史記載,含糊就算了,最了不起也只能追溯到明朝。就連今日的傳統戲曲學者和演員,恐怕也不了解很多的典故。

不過可以確認的是,演唱的胡腔是一直保留到了今日。

話說,我並不覺得吸收別人的文化是一件可恥的事情,我覺得比較可恥的是無法面對自己的短處,而且還不斷用無止盡謊言去掩飾。

說到這裡差不多該收個尾了。

我個人以為…

華人在歷史上一直到今日都很難創造甚麼舉世驚人的思想和藝術流派,很大的原因出自於我們並不是一個擅長詮釋和抒發人類情感慾望的文明體。

如果我們越是壓抑慾望,就越難去創造跟世界上其他人有所共鳴的文化,因為慾望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共同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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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瑟寡人是一位在台北長大的七年級生。18歲至美東就讀理工學院,21歲時取得資訊工程與哲學雙學士、23歲時取得邏輯學碩士,專注於人工智慧的應用。24歲與同校朋友創辦第一間科技公司,兩年後隨公司搬至紐約。四年後,公司被美國上市公司併購。一年後繼續創業,並在業餘時間擔任美國與台灣多家加速器與種子基金的輔導業師。